二〇一八
七月十三周五
我想，
我会给你取一个名字，
还要给你过一次生日。
只惜今生无缘常相伴。
三朵月季花开的时间，
做了一回30%的母亲。
前年家里养了一大缸热带鱼。隔着玻璃是水下的另一个世界，有团圆、有告别，有选择，有新生，有坚持，有爱，宛若人间世。
那一年的夏天，我目睹了不下十次的孔雀鱼分娩。每次爸爸会赶在母鱼钻到水草里之前，把目测临盆的母鱼单独放在亚克力隔离盒里。
分娩前母鱼会在“产房”里快速游动，比平常甩尾幅度大不少，小小的身体里想必也经历着阵痛痉挛。如此往复无数次后，隆起的腹部一扭一扭，一晃抖出一条弯弯的小鱼，紧接着小鱼一甩身体，像是“扳直”自己的鱼骨一般，成为一条真正缩小版的小孔雀鱼。
△当时做的collage原创《鱼间世》，共8集。
整个鱼缸都嗅到了新生儿的味道，大鱼开始朝着分娩盒底部展开攻势。神仙鱼冲过来，瞄准恰好“躺”在底部缝隙的小鱼，倏得一啄，小鱼的半截身子就被拉扯出分娩盒。蜉蝣一生，就此作结，但比起其他，它们还算是幸运儿。
有时候，小鱼的存活率会很低，分娩盒的底部安静地排着一颗颗半透明的球体，依稀能看到黑色的眼睛，还有一条条弯来扭去，没能在一秒内“扳直自己脊梁”的小鱼尸骨。
还有几次，母鱼在分娩盒里停止了呼吸，目光空洞，硕大的肚子随着鱼缸里的水流无力地飘摇。那天，一条目测肚里有一百多条小孔雀鱼的母鱼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捞出它，用剪刀??剖开柔软的腹部，刀刃穿过鱼皮的瞬间，就游走出一条条尚已成形的小鱼，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盘子上是瘪了肚皮的母鱼，和它八九十条孩子们。
30%的母亲
亲爱的孩子：
早产七个多月的你，让我当了回30%的母亲。明媚的五月天，你就这样悄然而至，整个早孕期间几乎没有任何生理反应。龙应台说得没错，“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但是唯有怀胎的这两个多月，做什么都有你的陪伴。
△芒果南瓜??蓝莓慕斯
你陪我经历了德语考试，写了史上最长的一篇德语作文（2张A3答题纸），看了二十多部各语种电影??，做了大约8个蛋糕??，去了一次迪士尼。
你陪我看完了KingLear和ParadiseLost，录了几十堂线上课程的讲解音频，听完了一学期王德峰《哲学导论》的课程录音，做了14场交传+同传的口译，看了几场俄罗斯世界杯??比赛，拾掇了几片红枫??、绿枫、银杏叶……
迟到的爱
你可曾怀抱他相片泪流上世纪情爱羊入虎口记忆里他最好轮廓如何躲过岁月烧灼于燃尽前得救寻常人家寻常事不堪世间铭记就埋进你脑海心底便可光明磊落的下落不明由你独自烙印全部悲喜就连他想起也会惊诧不已竟在山巅称颂你的美丽在荒野用泪水将你丰盈你眼里的温柔是他最痛的镌镂刻他半生空缺席位无从填补的细皱
（援引一首记《陆犯焉识》的歌《浪子》节选，源自《飘雪》）
音频见原文链接
两个多月前知道有了身孕，曾叹惋之后要面临体重增加妊娠纹夜不能寐等一系列不适，曾抱怨这几个月都不能拿起相机游山玩水，曾担虑年底时答辩无法遮掩大大的肚子，让导师误以为我已经无心学术。我看着身边亲朋怀孕，意识到这是自由生活和逍遥人生的终结；我看着大街上的母亲无比爱怜的眼神，认为自己没有那样的母爱。
第一次诈胡见红，我停止了以上所有负面情绪，开始以不同的态度对待日常的一切，好像已从这个时空抽离而出，原本在乎的都可以放手。第一次真正见红，我打开尘封两年的钢琴盖，弹了一下午的曲子，第二天买了DIY音乐盒床铃，开始一针一线做小狗??、小兔??、小狮子??、小猪??、云朵??。为了尽早完工每天都做到眼睛发酸，好像肚子里的你会因此而更加坚强。原本打算在USB音乐盒里放爸爸弹的“阿斯图拉斯的传说”，你爸爸自从把妈妈骗到手之后就再也没弹过。
△床铃效果图
爸爸属考拉??，若要他给你读故事，肯定像《超人总动员2》里的爸爸一样，你睁大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爸爸读着读着就先睡着了。这时候，你大概也会像那个超人baby一样，啪一下敲敲爸爸的腮帮子，让他继续。
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周里，我开始看《陆犯焉识》。如今回想，对你的一切情愫都如同焉识几十年在青海荒漠所领悟的一样。
在那过着非人日子的时光里，他意识到对妻子冯婉喻最深沉的爱，迟到了大半辈子的爱。拥有过人记忆的他在脑子里给婉喻盲写书信体小说，在那大把大把的时间里不断调出—修改—保存。
妈妈没有焉识的超强记忆，此刻却也在半盲写。今天是与你正式告别的第二天，短时间用眼就疲劳的我，捏着笔，半眯着眼睛，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写下想对你说的话。离小说结尾还有大约六十余页，你就迫不及待地“非法”强行闯入这世界，宣判了自己的死亡。
不辞而别
第一次从B超发现情况欠佳后的一周里，开始出现一系列伴随反应。但我直到与你见面那日，一直都相信你那孱弱的胎心还在搏动，相信你还在血海中垂死挣扎，相信出血可能只是药物的不良反应，相信两周过后的B超单上会看到企盼已久的“可见原始心管搏动”。但是，你如同菲茨杰拉德笔下的BenjaminButton一样，以生命最懵懂最原始的形态谢幕，走完了这一生。
昨日中午，我疼得放下快要看完的《陆犯焉识》。不久后你就不顾子宫帝国全体海关、安检和保安人员的全力阻拦，执拗地强行冲出闸门来见我。
△迪士尼宝藏湾
我知道如果我用剪刀轻轻剪开孕囊，就能看到只有一颗草莓??大小2cm的你，看到已经有了分室、曾经微弱搏动过的小心脏、小脑袋、小手和小脚了。但是为了送检，医院。孩子，原谅妈妈当时满脑子想着B超单上的“不全流产”，担心要经历最害怕的清宫，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你就这样被放在医生给的红盖子塑料瓶里，全身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病理科已经关门，你便被护士遗弃在门诊部冰冷的地板上，孤零零地在燥热的漫漫长夜中独自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到家之后，医院，既然不能及时送检，不如让我陪你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
真正、彻底的告别。你留给我已经装了奶瓶??和各种用品的购物车，几张B超报告单和验血单，还有验孕棒上那分明清晰的中队长标志。偏心的你陪妈妈给爸爸过了生日??，却不等到妈妈自己的生日就撒手而去。
摄*怪的吻
就在不停腹痛出血，腹泻2次，失去你的当日，我在门诊区候诊时也没忘记跟你爸爸开玩笑。而在这之前，我还做了一个梦。肚子已经大如西瓜??的我摇着摇着进了影楼拍孕期纪念照。等到销售帮我挑完礼服，只见我肚子开始像洋泡泡??一样迅速下瘪，销售回眸一望，脸上的职业假笑转为刹那的惊讶，之后便被不可遏制的爆笑替代，留下我一个人，在寒风中凌乱。
看着如游丝般的希望一点点被蚕食，是煎熬的。审判日到来那一天扼杀了我所有的侥幸，是失落的。而失去你之后的休整期间，才是最为痛苦虚无的。不能长时间用眼，出门的医院复诊。大把大把的空余时间，平日里不敢奢望，但在此刻却如无形的猛兽。百无聊赖中，看着左右手上清晰可见的静脉抽血针眼，思绪不时萦绕在过去两个月的点点滴滴，回到被装在塑料瓶里的你。
肌肉估计开始消退，体力大不如前，未看完的书只能束之高阁，未完成的床铃早已无心继续，原定的口译翻译约饭计划只好无奈拒绝。尚且不知为何会失去你，心里又因为不确定是否需要清宫而忐忑不安。被无力和未知笼罩让我害怕，像是摄*怪在梦中光临，带走了快乐……曾有一日连续听了一下午的民谣，伤悲怅惘不知从何而起，怅然若失却又不知失去了什么，好像一部分的我也随你而去。每天醒来，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个梦，从来没有失去你，或是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你。
△一半的千纸鹤与朱德庸《小孩大本》
有声书、烹饪、磨洋工和折纸开始成为每天的主角，妈妈为你存在的每一天都折了一艘木棚船、一个风车和一只千纸鹤。一半的千纸鹤串起来吊在了门口，如经幡一样，风吹一遍，便是诵读了一遍妈妈对你的怀缅和感恩。一半的千纸鹤在木蓬船中，愿它们能飞到你身边，伴你度过长眠岁月。
群星闪耀时
△紫薯渐变月季慕斯
在这段幸福而难熬的日子里，你的爸爸查了不少资料，有些是医生才看的权威英文文献。这两个多月让我体会到“孕育”和“生命力”这两个词代表的含义，让我忽然觉得“子宫”不再是个让人羞赧的字眼，而是充满王者风范（孩子的宫殿诶！），让我看到已经四五次流产和多年不孕不育的大姐姐们依然拖着行李箱就医的那种近乎飞蛾扑火的刚强，也让我明白亲人的陪伴和你父亲的笑颜和眉眼是这人世间最暖心最动人的风景。
△抹茶内酯豆腐镜面慕斯
难免想起结婚当日在益天世界写到杨澜的话，“婚姻的纽带不是孩子，不是金钱，而是精神的共同成长。在最无助和软弱的时候，在最沮丧和落魄的时候，有他托起你的下巴，扳直你的脊梁，命令你坚强，并陪伴你左右，共同承受命运。那时候，你们之间的感情除了爱，还有肝胆相照的义气，不离不弃的默契，以及铭心刻骨的恩情。”
生如夏花。当家里第一朵月季花开时??，你悄然降临，如今第三朵月季怒放，你已在盛夏凋零。在这三朵月季花开的时间里，我曾拥有过你。与你告别后连续多日的夜晚都能在月亮??旁看到一颗明亮的小星星，是不是你在黑暗中守望??？
△第一朵月季花开
年BBC的Hawking电影里，卷福BenedictCumberbatch扮演的霍金对Jane说，人类肉眼所见的星空?其实是,年以前的图景，而且银河系在以每小时2亿英里的速度远离我们。错位的时空至少让我在有生之年，都能看到你，无论作为星星的你是否依然存在。
虽然为父为母未遂，虽然你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给妈妈的身体和心灵带来苦痛（静脉抽血针头被抽拔十余次才找到血管），但我愿意拥有并感激这份经历，毕竟只有10-15%的妈妈能有。爸爸妈妈爱你，愿你能在天国找到妈妈的外公、姥姥和爷爷，和他们相依相伴。如果可以，祝福爸爸妈妈能在不久将来有幸成为%的父母吧。我会把你的故事告诉弟弟妹妹，你曾经的存在，还有你曾经带给我的短暂陪伴。晚安了孩子??，安心睡吧。
哦对了孩子，英格兰输了，法国????4-2克罗地亚????赢了世界杯。至于焉识，待到青丝熬成白发，他老几终得平反而归，想弥补一生的亏欠，只惜婉喻失忆，直到去世还没有想起眼前这个陪伴她多年的男人就是她苦等良久的焉识，生命最后时刻还问焉识，“他回来了吗？”。她没有给焉识机会。一如你以更加决绝的方式，也没有给我任何弥补的机会。
但是孩子你记得吗？当年焉识乔装隐身，历经千辛逃回上海被通缉，在电车??上、在食品商场里、在小吃店外、在她们弄堂对过的阳春面??摊子上，婉喻其实没有一刻不感觉到他的在场，焉识没有白白跨越半个中国。
她什么都看见了，她什么都明白。□
“盲”写于年7月14日，分别第二日
“誊”写于年7月18、20、25、26日
愿你我永浴爱河
以梦为马，莫负韶华
益天世界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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